“第一号战犯是裕仁”
1945年12月5日,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报》的“再刊第5号”,报道了在代代木党本部召开第四次党大会的消息。
10月9日,市原喜重郎接受了组阁大命,根据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的指令,以德田、志贺为首,在府中监狱被关押的共产党干部十六人获得释放。十天以后,《赤旗报》的“专刊第1号”出版。第1号与其说是报纸,不如说是小册子或打字印刷文件,在“向人民召唤”的题目下说:“横扫天皇和宫廷、军事行政官僚、贵族、寄生的土地所有者及独占资本家的结合体”,号召要建立“人民共和政府”。其后,专刊号每星期或每十天发行一次,从第5号起,改成报纸。
第5号在“具有历史性的第四次党大会开幕!打倒天皇制!人民共和政府成立万岁!”的通栏大字题下,做了如下叙述:“日本共产党第四次党大会开幕——1945年12月1日,日本的工人、农民、劳动者和人民大众,在这历史上已刻上最大记录的暴虐的镇压和野兽般的白色恐怖中,只有用热血和尸骨保存下来的我党,现如灿烂的太阳,在人民大众前显现其全貌……”
被迫成为非法的共产党,为避开天皇官吏的耳目,于1926年曾在山形县五色温泉召开第三次党大会,算来已经十九年了。
1日召开的党大会,德田因病没有出席,黑木重德代表“中央筹备委员会”致开幕词。
还是引用《赤旗报》的话吧:“静静的会场里,同志们心地恬静,五百与会者回忆充满苦难的斗争足迹,真是感慨万分接着,黑木提到天皇制。
“共产主义者谴责天皇为最高战争罪犯,攻击其为军事警察官僚制度的最高代表,是忠实执行最高司令部方针的行动大会第二天,德田出席,并滔滔不绝的讲起来。12日的“专刊第6号”上,在“只要天皇制存在,生活就不可能安定和提高”的大标题下,登载了“德田同志”的报告。
“展现国际形势,德、意法西斯已经崩溃,以彻底打倒它为目标的民主革命正迅速发展。像法国那样先进国家已发展了无产阶级革命,日本的大皇制虽正濒于崩溃,但还未被完全打倒……。
“联合国军并非敌人,实是民主主义革命的强有力的伙伴,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解放军。我们之所以公然现身于合法舞台,在农村、工厂得以展开活动,全是联合国军的功劳,对此我们必须深深铭记。”
不仅如此,德田在谈到“横扫天皇主义者”后说,保护皇宫的近卫师团把军服染成黑色,改名为“禁卫府”,打算继续存在下去。“禁卫府”拥有完全的武装,使用小型坦克,从战败中编纂新步兵操典训练士兵。然后将这些士兵交替配置到全国,使其成为“皇军”,成为反革命军队的主力……”
12月6日,共产党在东京都内各处举行了“打倒天皇制”的示威游行。从新桥出发的游行队伍,打着红旗和标语牌,高喊“将杀人、强盗、欺骗敲诈的元凶天皇交付审判”、“把天皇和军阀、官僚、资本家仓库里积存的大米拿出来”等口号,向有乐町前进。过路人都为其鼓掌喝彩。
12月8日,共产党在全国各主要城市召开“追究战犯人民大会“。东京都的会场设在神田一桥的共立礼堂,参加者达数千人,挤得水泄不通。
黑木被选为主席,他高喊“打倒天皇制”,提问“第一号战犯是谁?”听众齐声喊“是裕仁”。
这次大会发表了“战犯名单”。首先是裕仁(现天皇)、良子(现皇后)、然后有河野密、浅沼稻次郎、还包括东条英机原大将之妻东条胜子等。
社会党已表示支持天皇制。
上月,NHK(日本广播协会)曾广播”对天皇制是支持还是否定”的座谈会。接着,日本舆论调查所对天皇制进行了舆论调查,在回答总数3,348人中,有95%回答支持,5%回答否定。
12月8日,是太平洋战争开战日。四年前的今天,全国曾为偷袭珍珠港成功欢腾过。以后每到这一天,都叫“大诏奉戴日”,在全国奉读开战诏书。
吉桥戒三和尾形健一两名原陆军大佐身穿国民服,怀着无限感慨,朝着皇官方向,走在白砂石路上。宫城前广场有些日本妇女,有的和美国兵挎着胳膊走,有的在一起拥抱。尾形真想给那些女人扇个大嘴巴,但忍住了。过板下门再往前走。看到宫内省大楼。铜色的屋顶被涂成黑白相间的保护色。
宫内省大楼左侧是在空袭时被烧毁的明治宫殿的残迹。地面上,烧焦了的花岗岩石块像围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整齐地排列着。两人再往前看,有几十名不熟悉的青年男女在拾碎瓦,整理烧过的残迹。他们穿的衣服有军装,也有女劳动服等。
这些青年是由宫城县栗原郡自愿来到皇宫的。他们听说皇宫很杂乱·就由六十三人组成“农民陆奥服务团”,为清扫皇宫,整理残迹来到东京。陆奥是宫城的古地名。
这一天是星期六。每逢星期六,即使在战争中,都有侍从数人交替受到招待,在御文库的餐厅里和天皇、皇后共进晚餐。
这天晚上在吉桥和尾形之外,被招待的还有今井秋次郎。11月30日陆海军被解散。三个人在人天前都是大佐、侍从武官。为犒劳他们,才来“陪餐”的。到了餐厅,还有一位侍医在那里等候。
天皇显得很精神。在“陪餐”席上,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是不能谈政治和社会形势的。在战争中天皇也总是爱谈些生物方面的话题。
天皇一边夹日本菜一边说,战前在海边采集环节动物,观察触角时看错了,险些看成另一种动物。说着,他笑起来。
这时候,他说了很多专业名词,旁人听不懂,只是跟着笑。
天皇又谈起食用蛙来。在皇宫的濠沟里,不知从哪里来的食用蛙在这里安了家。
“这种蛙总是呱、呱的叫。”天皇说。
在“陪餐”席上,上下一直都很融洽。虽然如此,吉桥一想到这是最后的“陪餐”,便感到紧张。吉桥是1944年12月任侍从武官的:之后的十一个月里,正赶上同本前所未有的危难时期,通过上奏战况等,他服务于天皇身边。关于天皇,吉桥说:
“完全是普普通通的样子,普通人很难看出他的伟大。这样说也许不恭敬,他真是‘大智若愚’。”
吉桥等临走的时候,皇后赐给他们自己亲手做的炸面饼圈。使用的面粉是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访日时带来的,上面涂满了白糖。
天皇又可以分出时间来研究生物学了。1944年夏秋,天皇每天都待在生物学研究所里,因战局失利,不得不中止。但是近期以来,从早到晚去里院,一心搞研究或观察植物。11月,皇太后从轻井泽送来草苗,被他种上了。
吉桥等“陪餐”的两天后,木户来到御文库。
11月22日,根据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的命令取消内大臣府后,本户和家属一起回到离东京都不远的多摩郡多摩村,租了一套房子住下。木户自1940年以来,是天皇最近的侍从武官,前后五年,当天皇的谋士。木户的名声不太好,当时在日本中枢的许多人都认为,木户权力欲强,利用内大臣的地位,在人事和政策方面给天皇的判断造成些错误。
12月6日,作为战犯嫌疑,对木户发出逮捕令。同时,联合国军发出命令要求引渡的人员还有近卫、前驻德大使大岛浩等八人。天皇听说发出逮捕令。就指示藤田侍从长在木户进收容所之前邀请他在晚饭时来“陪餐”,以示安慰。稍停。藤田回答说:“木户已经成为战犯嫌疑,陛下还是避讳一下为好。”天皇十分不悦地说:“从美国方面看也许是犯人,从我国看则是有功之人。如果说避讳,就把饭菜送到他家里去吧!”
实际上,经联合国指定为战争罪犯,天皇又赐“陪餐”.并不是自今日才开始的。10月24日,梅津原参谋总长和丰田原军令部总长曾被招待午餐,对战争中的奉公给予慰劳。这时,参谋本部和军令部已被取消,但军队仍存在,天皇是穿大元帅军装出席的。
木户走进政务室,天皇让坐说:“这次真过意不去。请注意身体。正像过去互相之间所谈的那样,你很了解我的心。”
木户听到“互相之间”深为感激、眼镜底下细小的眼睛湿润了。
“誓奉圣旨,以宣扬圣德。”
两人在屋里谈了三十分钟。木户将要退出时,天皇从桌上拿起一块砚台。
“这是我在政务室使用的砚台,作为永久纪念吧!”
木户接过砚台,抑制着声音哭了。木户想,今后再不可能拜谒天皇了,便下决心地说:“陛下,请为建设新日本,坚持努力到最后。这是陛下的立场。万一有退位那样的事情,也请预先做些思想准备。”
天皇只是“嗯!嗯”地点头。
在木户拜谒皇后告别的时候,天皇穿上外套,步行走出通用门。
门前的马路上,“农民陆奥服务团”的男女们正排成两行站在白石子路上。他们的平均年龄是二十二、三岁。
天皇在侍从引导下站在前面。大家行最敬礼。
“大家干得很好,辛苦啦!”天皇说。
四周寂静。
这时,忽然响起歌声,团员们在齐唱《君之代》。唱得有些走调。人们的脸颊都湿了,是哭着唱的。
从午后六时起,在御文库的餐厅里开始“陪餐”,也可说是给木户开的送别会。木户之外,有藤田侍从长、莲沼原侍从武官长、甘露寺原侍从次长和侍医们。他们围绕着天皇和皇后。吃的是正式的法国菜肴。
木户在临走的时候,皇后也赐给他亲手制的烤面饼圈。
梨本宫被捕
12月的一个寒冷的日子。东京青山约四万平方米宽阔的梨本宫官邸的庭院里,已盖上了一层白雪。这所宽大的住宅,在5月大空袭时被烧毁,庭院里烧焦了的山毛榉在秃立着。
这里的主人守正王已七十一岁,是皇族男子中年岁最大的,他以雪白的大八字胡而闻名。他又是皇后的叔父,自1932年以来是陆军元帅。
因空袭住宅被烧以来,他和伊都子妃住在庭院一隅佣人住的房间里。
梨本宫这天起得很早,先到浴室里去冷水浴。这是他多年的健康法。脱光衣服后,舀两、三盆水往身上一倒,然后用干毛巾擦皮肤。身子一动,白胡子也眼看摇晃起来。
从浴室出来,女佣人帮助换上皮裤,上身换上土黄色的国民服。其后对着镜子,用小剪刀剪他的八字胡。
然后,和伊都子妃、李王垠、长女也就是李王妃方子公主一同走向早餐桌。早餐是咖啡、烤面包片、鸡蛋等。
7时50分左右,松平庆民宗秩寮(宫内省的一个部、局,主管皇、王族爵位事务)总裁和停战联络事务局的中村公使等来接他。梨本宫并不感到介意。他身穿任元帅时的外衣,戴着皮手套和有星星徽章的战斗帽,走到正门前,向着送他的伊都子妃、孪王垠、方子妃轻轻点了一下头,便上了汽车。中村公使也同乘这辆汽车。
第二辆汽车由接他的人乘坐,第三辆是本家职员随从,带有被褥及日用品,还拿着一个印有中国唐代花草的大布包袱。
本家的事务官和佣人等排列在正门旁。最前头的汽车驶过时,大家都深深地行礼。他们抬起头时,脸上差不多都流下了泪水。
到巢鸭羁押所只不过三十分钟的路程。三辆汽车沿羁押所的水泥墙前行,马路干燥又未修整,汽车一来尘土大作。水泥墙被美军用漆涂成乳白色。
在黑铁栅栏的门前,国内外的新闻记者、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围了好几层,有几百人站在路上,也有人来到临近的高处在观看。
梨本宫下车后,摄影师们围上来。跟在梨本宫后面的是中村公使和拿着大包袱的本家职员。梨本宫以失望的表情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往前走。他跨进门去,中村公使和随从的职员则被门旁的美军士兵挡住。除了梨本宫本人以外,别人不许入内。
中村说梨本宫是“宫殿下”,几次提出抗议。但宪兵仍不许可。中村向着站立不解的梨本宫说明情况。
梨本宫从职员手中接过大包袱抱在手上,然后跟在宪兵后面,向前面三层的水泥楼房走去。
风很凉。到今天午后1时止,在梨本宫之外,有畑俊六元帅、丰田前军令部总长、大川周明博士(国家主义者,曾建立法西斯组织,与军部关系密切,甲级战犯)、乡古洁三菱重工业总经理、正力松太郎读卖新闻社主等二十七人,作为战犯嫌疑者来报到并被收容。这一天,是联合国军司令部指定这些“战犯嫌疑”报到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的《华盛顿邮报》对逮捕梨本宫论述说“天皇也不例外了”。
为什么逮捕梨本宫,在宫中、旧军人和皇族中,因不知原因都感到奇怪。但是,12月2日,总司令部对日本政府指令,逮捕包括梨本宫和各界人士五十九人,宫中和政府感到,皇族也不免被“追究”,而受到很大冲击。
但是,自1945年5月,八十一岁的闲院宫载仁亲王病死后,梨本宫是在有军籍的皇族中最年长的一员。与1931—1940年长期居于参谋总长要职的载仁亲王相比,他的人字胡在元帅府里虽很有名,但实际上只担当些联队长、旅团长、师团长等与中央不沾边的职务。
把梨本宫作为战犯嫌疑逮捕,可能是总司令部要加上一名皇族。也许和梨本宫是神宫祭主、大日本武德会总裁有关。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的战犯嫌疑名册也不一定准确。大日本武德会是剑道、弓道等振兴武道的团体,经总司令部那位混血翻译一翻译,变成了“大日本军国美德振兴会”了。
总司令部最先拿来的名册里有中野正刚、原文相冈田良平等已故去的人,以及文部省次官菊池丰三郎等。这些人为何被列入名单,令人不解,右翼团体的“黑龙会”,是从黑龙江取名的,原来叫:阿穆尔会’,总司令部因战前外国记者译成“黑的龙的会”,当作美国电影城好莱坞影片中的国际大阴谋团而高兴得不得了。
逮捕梨本宫使皇室拥有的绝对权威受到了巨大的损伤。特别是老元帅在拘留所里,一个人手拿大包袱向前走的照片,动摇了皇族的神化。使人们意识到由于战败,天皇制也变得软弱了。
联合国军总司令部确实动摇了天皇制的权威。麦克阿瑟和天皇会见时拍摄的照片,对天皇制的权威是一个大的打击。并且取消了保护天皇制的特别高等警察,将许多内务省干部免职。进入11月,总司令部还撤销了内大臣府,削减宫廷职员,冻结皇室财产,禁止下赐内帑金(天皇自有的钱),取消作为国教的神道特权,并发布了一系列指令。其结果,天皇周围原有的十名侍从减为八名,十七名侍医减为六名。此外,联合国赔偿委员会的美国代表还准备把价值一亿六千万美元的皇室财产充作赔偿之用。
另外,总司令部还指导报纸和广播发表海外对天皇的战争责任、天皇制的是非及未来等论述,使对天皇制的议论活跃起来。
对此,进入到11月,政府还在议会里由岩田宙造司法大臣和松本烝治国务相警告说“不敬罪”法律还有效。这时,因《赤旗报》登载攻击天皇的文章,检查院欲以“不敬罪”起诉,但因总司令部介入,不得不作罢了。宫内省参照海军军服和扈从服的式样,新制定了天皇服,想继续保护权威。天皇于11月起穿上天皇服,佩带大勋位菊花章等勋章,去亲拜伊势神宫、靖国神社,并亲临第八十九次临时议会开幕式(但没有带金鵄勋章,即武功勋章)。
几年前我(本书作者)去访美时,美国摄影师曾拿出一张照片。天皇身穿天皇服,站在黑色的御用车前,对着一名美国摄影师行举手札。这是在天皇向摄影师举手行礼的时候,后边的摄影师在身后照的。天皇的表情很认真。
给我看照片的摄影师,曾于1945年作为随军记者团成员来到日本。他在皇宫里托另一名摄影师向天皇敬礼。但是,意思未说通,那个摄影师刚一比划,天皇就端正姿势,举起带白手套的手敬礼了。
他急忙抓起相机,按了快门。正好他军服的衣兜里有块巧克力糖,他就跑到天皇面前说“谢谢,谢谢”,要给天皇巧克力。天皇一时不知所措。他没有接巧克力,而是郑重地行礼。
天皇去美国大使馆访问麦克阿瑟上将时,也曾对麦克阿瑟深深行礼。不但如此,天皇对自己的理发师、给他试衣服样的裁缝师也都郑重地行礼。
说到天皇的行礼,使人想到天皇1971年访欧时,在伦敦胜利女神车站和伊丽莎白女王握手时,两人笑法的不同。
伊丽莎白女王笑得很直接。她的笑不是对旁边的人笑的,而是对来访者一个人的,也就是说是个人对个人的微笑。相反,天皇的笑则没有焦点,表现暧昧,看不出是为谁而笑,是一视同仁的微笑。
再回到1945年12月的东京。宫中和政府都没有绝对认为天皇制已濒临危机。所以,天皇也没打算发表民主宣言,对皇室财产和宫中制度等也没有试图改革。只是屏着气息,在观望着总司令部的意向。
同样,政府为了不把战败的事实暴露在国民面前,把战败说成是“停战”,“占领军”说成“进驻军”,这是日本独特的抵换现实的办法。
四年后的1949年,是伊势神宫新修迁宫的年头。按规定每二十年迁宫一次,虽在战争中也未停止修建准备。但因皇室财产冻结,政府下令延期迁宫,停止修建。
在发表的文告中说:“圣上陛下念及国民之现状,指示将神宫和迁宫延期,将目前进行中的建宫工程暂行停止……对此圣虑,臣民等不胜感激。”
因接到将神道由国家分离的指令,宫内省立即着手修改以《皇室祭礼令》为首的皇室各令。迄今为止,皇室的祭礼都是按国家公事举行的。
天皇的战犯、证人问题还没有解决。日本的“国际战犯审判”将于来年1、2月正式开庭。
这期间在高松宫官邸里,高松宫和喜久子妃继续频繁地招待总司令部的高级军官们。作为客人,国际法庭的基南首席检察官也来了。喜久子妃对高松宫和亲近的人把基南称为“红鼻子尖那位”。高松宫和妃过去见过的外国人,都是外交使团或王侯贵族,这回见到总司令部的干部和军官,觉得很新奇。
也有的客人请高松宫夫妇去他们家回访。客人们住在过去没有住过的接收来的大房子里。高松宫和喜久子妃说:“现在是乱世,到他们那里回访也是出于无奈。”总之,是为了帮助身为兄长的天皇。
这一年气候不好,大米的收获量仅为往年的60%。皇宫中的吹上御苑西侧、生物学研究所旁天皇亲自种植的稻田,10月份进行收割,稻子长得不好,掉穗的甚多。
全国每天都有人饿死,同时伴有恶性通货膨胀。日本银行的日元发行额,停战时为286亿日元,12月末已达500亿日元。
10月份,黑市大米价格为规定价格的一百三十倍,白糖是二百五十倍以上。
社会陷入不安之中。
再过一天,就到了1946年了。高松宫向侍从们说:“美国的对日政策常常动摇,很难掌握其真意,并且麦克阿瑟的力量还很弱。”
这是指麦克阿瑟对华盛顿的影响力。同时,高松宫也很担心共产党。
“人的宣言”内幕
秘书官们慌忙跑进总理大臣室。
七十三岁的币原老首相躺在椅子上。刚才因眩晕而倒下,现已醒来,眼望天棚,在嘟囔着什么。
秘书官以为他在念经,走到近前一听,原来在说英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稍停,币原又把它译成日语说出来。
“刚才我背的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的第二幕,有漏掉的没有?”
秘书官不会英语,当然不懂莎翁剧作的台词。他回答说:“很完全,很好。”
“这么说,我还不要紧”。
说着,他站起来,他害怕患上脑溢血。
币原是在十九世纪将要结束的明治28年(1895年)来到外务省的。他对英语很感兴趣。币原是英美派,从大正末期到昭和初年,四次任外相,他的以协调英美为基调的币原外交很有名。“九·一八事变”以后,他也是先用英文写议会演说的草稿,然后让外务省的部下译成日语,自己再划红道道。
从开战起到停战止,币原作为外务省的元老,常给在任中的外相写信,用的也全是英文。币原很顽固,不容易改变信念。他为人严谨,在外务省和首相官邸里,他写东西从来没脱过上衣。反之,他在任外相期间疏于内政,不用说和军方,就是和政治家、阁僚们也没有保持应有的默契。在昭和初年,仍力主协调与英美的外交,确是颇有见识,但因脱离现实,币原外交在国内屡受挫折。
东久迩内阁倒台后,根据战前经历,币原被选为继任首相,这是他本人完全未想到的。虽说是首相,日本政府不过是占领军的“承包单位”,币原也能胜任得了。但考虑到以后的和平宪法,这个时期由币原这样脱离现实的人任首相,也许是一个不幸。
12月中旬那次因眩晕倒下时,币原正在总理大臣的桌上,用铅笔又写又擦地写什么。还是在用英语写,有时还翻翻辞典。
务边有用打字机子机打的英文字条,短短的两页。英文字的意思是:“现在是新年,也是日本新的一年。与其说是为了国籍,不如说是为人类的最大目标,即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
接着,他写道:“天皇和国民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其纽带不是根据神话和传说,也不是基于日本民族是神的后裔而优于其他民族、负有支配使命的错误信仰。这纽带是由于几千年来的献身和热爱而产生的信任和感情。”最后又用英文作了结束语:“陛下全面否定了对其本身的神化或神话化。”
币原的眼睛在无框眼镜的后面眨动着,他写了上面的话。英文字条是做过学习院中等科英语教师的英国人写的。这位英语教师战前受文部省邀请教农村高中,战争中被扣押,释放后又被学习院雇用。他和总司令部民间情报教育处长戴克大校很熟。
戴克作为民间情报教育处长,负有摧毁作为“国教”的神道和忠君爱国思想的责任。12月发出“神道”从国家分离的指令,但对天皇所具有的“神性”如何处理,感到很头痛。总司令部已取得一致意见,最好让天皇自己发出否定自己“神性”的诏敕。
恰好这时,普莱斯(英语教师)向戴克建议在新年时让天皇发出否定自己神性的诏书。戴克听后表示赞成,普莱斯就起草了上边两段英文,交给了山梨胜之进学习院长。山梨进宫。把这事向宗秩寮总裁松平庆民说了。松平将此事报告给天皇,并说这是总司令部的意思。
在此前提下,山梨经松平授意,把普莱斯的英文草稿送给吉田茂外相,吉田于12月20日前后,交给了币原。
于是,币原像往常一样用英文写起来。老首相对英文是很有把握的。像他这样明治年代出生的人重视英语绝非轻薄。他们学外语,目的是作为保卫日本、不做西方列强的殖民地的一种手段。在憧憬西方物质文明的同时,抱着反省自己国家、吸收外来文化的强烈愿望和热情。
把英文草稿译好后,币原手持译稿于12月24日拜谒天皇,把抄好的原稿交给天皇看。
“于兹迎接新年之际,朕誓去旧来之陋习,畅达民意,官民悉贯彻和平主义,以筑起丰富的文化与教养,以国民生之改善,而建设新日本。
“惟长期战争终于败北的结果,使我国民动则流于焦躁,有沉沦于失意之渊的倾向,诡诈之风渐长,道义之念日衰,致有思想混乱之兆,深堪忧虑。
“然朕与尔等国民同在……”
天皇看完后说,日本的民主思想并非自战后开始,在明治天皇时代就有。他希望把“五条誓文”(1868年明治天皇宣布明治新政的基本政策)也加在内。
币原回主后,在原稿开头填上“回顾明治天皇在明治初年,作为国家基本政策下达了‘五条誓文”……”后面是“五条誓文”的内容。接着写”睿智光明正大何以复加”,在”欲开启国运”之后插入“须按此主旨”。把以上内容填进英文稿后,提交到总司令部。总司令部一字未改,全文通过。
12月28日诏书定稿,由天皇交给首相代理岩田法相。币原自年末患感冒,现正卧床。
诏书是用片假名写的。开头部分和币原起草的一样。在“以国民生之改善。而建设新日本”与“惟长期战争终于败北的结果”之间、新加上下列两段:
“大小城市之所蒙战祸、遭灾者之艰苦、产业之停顿、食粮之下足以及失业者增加之趋势等,真令人痛心。然而,我国民面对当前考验,彻头彻尾追求文明和平之意志愈坚,实现其结果,不仅对于我国,亦将为全人类展开光辉前途。”
“夫爱家之心与爱国之心,在我国甚感热烈,今实扩大此心,以向完成人类之爱做献身努力之秋。”
在“惟长期战争终于败北的结果”的后面紧接着就是有名的“人的宣言”。
“然而,朕与尔等国民同在,常利害相同休戚与共。朕与尔等国民之间的纽带,始终以相互信任和敬爱相连结,并非单纯产生于神话和传说,也非基于天皇是观御神、且日本国民优越于其他民族,继而可以支配世界命运的架空观念”
接着说,朕已命令“朕之政府”克服“考验和苦难”,实行产业立国。国民要“互相团结,相倚相扶,兴起宽容互谅之风”。结尾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朕切望朕信赖之国民与朕同心自奋自励,以成就此大业。”
迎接昭和21年(1946年)元旦的日本国民,从报纸上看到发表的诏书。高松宫事先知道要发表这个诏书,拿来一读,总觉得有些奇妙。细一看才知道,这是用英文起草,又被译成日文的。
但是,这份诏书的文体和写法有几处与往常不同。因为原文是英语,读起来很不通顺。“始终以相互信任和敬爱相连结”像圣诞节卡片上的话;“朕切望朕情赖之国民与朕同心”则和英语学习参考书的例句差不多。片假名上有浊点(旧式公文中无浊点),还有标点符号,这是头一次。并且过去诏书称国民为“尔臣民”,这回却改叫“尔等国民”了。
这份诏书说它是“人的宣言”,不如说是在巧妙地号召国民拥护天皇制。连否认天皇是“现御神”的部分,也主张战争中军阀强加给国民的天皇制是一时的现象,与本来的天皇制不同。并且说,日本是以天皇家为顶点的家族国家,“夫爱家之心与爱国之心”在我国“甚感热烈”,号召“扩大此心”。还告诫说,败战之结果,国民动则流于“焦躁”、“诡诈之风渐长”、“道义之念日衰”,最后要求“朕与尔等国民同在,常利害相同,休戚与共”。
休戚就是苦乐。军阀和战犯虽被逮捕,皇室和国民仍为一体。虽叹战败使道义衰落,并未提到道义颓废引来战争败绩。在这里,假使天皇对战争负有责任,也不会提到。诏书把天皇对战争的责任间接地予以否定,并说今后与国民同在。
这个诏书一发表,总司令部十分满意。麦克阿瑟上将在元旦发表简短谈话说:“天皇的新年声明,使我非常欣快。天皇以此诏书的声明,将对日本国民的民主化起指导作用。天皇坚决地将今后天皇的立场置于自由主义道路上。这种行动反映了不可抗拒的健全信念对其的影响。健全的信念是抑制不了的。”
新年刚过,总司令部不但处分战犯,还指令日本政府从公职中消除一切军国主义者和国家主义者,其目的是想把明治以来构筑的天皇制国家予以解体。总司令部在对新闻记者团谈今后的远景时说,被清除公职的将达几万人,天皇快成光杆司令了。
战后首次大选的日期还未定,各党在热心地准备选举。
《赤旗报》的新年号刊登出题为“我党的选举口号”几个大字,其内容为:“1.打倒天皇制,成立人民共和政府12.人民生活的安定和提高;3.由人民制定民主宪法;4.彻底追究战争罪犯;5.给劳动农民以上地;6.大幅度提高工资。”下边还刊载出一大标题——“以最大的欢喜迎接野坂同志”。野坂参贰预定1月12日由延安归来(归国同时改名为野坂参三)。
每年1月22日,都要在天皇的参加下举行宫中的年初诗歌会。今年的主题是“松上雪”,这是为表现“眼下国民忍耐苦难勇往迈进之英姿”而选定的题目。
天皇已经为22日的年初诗歌会准备好自己的诗歌。
瑞雪积更深
压松松挺身
苍青不变色
更有胜松人
“天皇统治之”
有一万多人挤满了首相官邸门前的马路,在齐唱《赤旗之歌》、《欢迎野坂同志之歌》和《国际歌》,并摇晃手中的红旗。
勇士凯旋,野坂还乡,革命之日已近……
在齐唱的间隙里、领队人带头高喊口号:“反动首相出来!”‘打倒天皇制!”“币原内阁总辞职!”
正门前,群众像雪崩一样向里边拥,佩带短剑、警棒的警察队迎上去互推互拥,总算堵住了。
共产党中央委员黑木领着男女代表七人走进官邸,要求会见首相。
这些群众是在日比谷公园参加“欢迎野坂参三国民大会”之后,走过皇宫城壕旁,来到首相官邸的。警视厅的警察们曾组织入墙阻挡。约有3万人参加了在日比谷公园举行的大会。
野坂是在两周前的1月12日从延安回到日本的。作为合法后的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时隔十五年,终于回到了日本。
大会在寒冷中开始,先唱《国际歌》。在野坂演说前后,有荒畑寒村、德田球一、片山哲、神近市子等十七、八人先后登上讲坛,欢迎野坂归国,然后号召说,要迅速结成“人民民主战线”,建立“联合政府”。
野坂和德田的演说达到高潮时,也有人奚落嘲笑地喊。“马上革命啦!”“把天皇拉出来!”演说人的阵容也很凌乱。复员将兵“代表”,原陆军中尉肯定了“5.15事件”和“2.26事件”(“2.26事件”是1936年2月26日,日本陆军皇道派军官领导袭击首相官邸的事件,内大臣斋藤实、大藏大臣高桥是清、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被杀害。暴动29日被镇压,事后以肃军为名,军部政治统治力显著加强)。
为提高战斗意识而拍摄的影片《夏威夷、马来海战》的主演藤田进称颂共产党,连战前和战争中鼓吹皇国思想的评论家室伏高信也提倡起民主主义来,被称为“宪政之神”的尾崎行雄没有到会,但他捎来祝词说“旧政党和旧政治家已无拯救日本的力量”,他“欣然赞成人民战线”。
游行队伍代表走进首相官邸,见到石黑武重法制局长官,会见首相的要求遭到拒绝。
在官邸里,币原首相正在处理比游行队伍更重大的问题。
游行队伍来到的时间是午后5时,天已经黑了。在地下室一层的会议室里,以松本国务相为核心的宪法修正调查会的第十五次会议刚刚结束。去年10月,币原会见麦克阿瑟上将时,上将指示他修改宪法。币原当时说没有必要修改宪法,为了使各种制度“自由主义化”,修改有关法律就行。对此答复,麦克阿瑟没有理睬。所以10月中旬,以松本为主务大臣新设调查会,进行修改宪法的起草工作。
草案的第一条至第四条的内容是:“第一条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统治之。(第二条、第三条略)第四条天皇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依此宪法之条款行之”。第三条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中,只将“神圣”改为“至尊”,和明治宪法完全一样。日本的国名,也继续用“大日本帝国”。币原和吉田外相等在给麦克阿瑟和总司令部写信时,还在使用印有“大日本帝国政府”的信纸。日本在去年曾被麦克阿瑟嘲笑说“已降为四等国”,但仍称“大日本帝国”。
明治宪法第十一条“天皇统帅陆海军”中的“陆海”二字被删除,改为“天皇统帅军队”。反正还不知道占领何时结束,只要美国人一走,日本一切仍可照旧。调查会的成员们认为恢复·独立后,军队的兵力可能缩小,但完全没有想到军队会被全部撤消。
政府的宪法修改草案原定于2月初向总司令部提出,松本等正在紧张地工作着。
两天前,币原到总司令部会见麦克阿瑟时,麦克阿瑟曾强迫老首相在新宪法里写进放弃战争和军备的条款。在游行队伍前锋到达时,散会的调查会成员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币原从年末起思感冒一直未好,在卧床休养。经总司令部给些当时还很珍贵的青霉素,用后很快痊愈。他前往致谢时,倒领回来一件大事。麦克阿瑟一口咬定说“放弃战争条款”是币原突然提出并且自己赞成的,而币原向几位知心朋友说,乃是麦克阿瑟先提出的。但在公开场合,币原则始终说是他自己对麦克阿瑟提出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谜。事实上,还是麦克阿瑟对币原施加了压力。关于这一点,不仅是总司令部直接担当的民政局次长凯德斯大校,在总司令部方面进行宪法修改工作的干部当中,也有许多人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只说币原因受压而为也许不大准确。因为币原是自由主义者,又是那个时代的尊皇主义者。
币原搞“放弃战争”也许是因为麦克阿瑟威逼他说,这是维护天皇制的最有效方策,可能是这种“放弃战争”的信念在起作用。因为到停战为止,特别是在任外相时代,币原因受横暴的军部排挤而简单地引起了共鸣。日本如不是那样与世隔绝的岛国,而是拥有像英、美军那样民主军队的国家,就不会对废止军队感到如此震动。
这期间币原和日本方面都不知道,总司令部正在起草对天皇和日本政府进行强制的宪法草案。在占领日本时,麦克阿瑟接到来自华盛顿的指令,为图日本的“民主化”,必须修改包括宪法在内的“所有法律”。关于宪法的修改,考虑到其性质,要求必须采取日本方面自主修改的方式。
于是,为了“民主化”,从华盛顿发出了解除武装、清除公职、解体财阀等重大指令,而日本几乎完全被置于麦克阿瑟的自由裁夺之下。
并且日本方面还不知道,日本政府不得不于2月初提出宪法修改草案的原因是,麦克阿瑟要把总司令部的宪法草案于2月12日亚伯拉罕·林肯的诞生日交给日本,并于2月22日乔治·华盛顿诞生日予以确定。
这期间,麦克阿瑟常与身边的人和来访者说:“我有两位谈话伙伴,那就是乔治·华盛顿和亚伯拉罕·林肯。”
也许麦克阿瑟是迄今为止给战后日本以重大影响的人。但他却是位狭隘的理想主义者。由于高傲和过分的自我欣赏,使他处处从自己的立场考虑事情。后来他被杜鲁门解除了职务。其后杜鲁门曾对记者说:“我解除他的职务,是因为他不尊重总统的权威,而不是因为他头脑不清。”但当时的日本几乎把他奉若神明。
麦克阿瑟虽被杜鲁门免职回国,却为日本留下了几百万个麦克阿瑟,这就是今日的社会党和护宪派的所谓“和平主义者”们。这是现代的麦克阿瑟。
1月24日,麦克阿瑟在总司令部六楼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币原会面。这个不太大的房间,墙壁是草绿色,一角上有一个小桌,上边放有五十多个玉米杆做的烟斗,旁边有个书橱,上边有他的”谈话伙伴”林肯和华盛顿的胸像。
在这里,币原第一次听到麦克阿瑟要求在宪法里加入“放弃战争”的条款。后来他写道:
“关于军备,对日本来说,拥有小规模的军队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与外国开战,是战则必败,那谁也不会当军人,去拼命打仗。如果是半途而废的不起作用的军队,倒不如积极地全部取消军备、放弃战争更好些。
“我还想到一件事。比军备更强有力的是国民的一致协力。虽然是没有武器的国民,但只要精神上团结一致,是比军队还要强大的,譬如现在的麦克阿瑟上将的占领军推行占领政策,日本国民正在努力给予协助,所以在政治、经济和其他各方面都进行得很顺利。反之将会怎样呢?作为占领军可以把不合作的人抓起来杀死。可是将八千万人全部杀死,怎么说也不可能。数量在说明问题。所以,国民各自要有统一的信念,坚信自己正确、虽徒手空拳也是无所畏惧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币原从总司令部回来后,对谁也没说“放弃战争”的事。虽然在五天后的1月29日的内阁会议上发了言,也只是说关于军队的规定若出台,会引起联合国军不必要的猜疑心,有给维护天皇制带来困难的可能,所以要求取消。但遭到松本国务相的反对。
澳大利亚、新西兰、苏联要求把天皇作为战犯审判,美、英和中国的一部分舆论也提出强烈要求。
共产党和工会的游行队伍来到首相官邸的事,也一点不稀奇了。
在野坂归来之后,共产党说:“停战前的共产党不过是一个小宣传团体,如今已渡过儿童、青年时代,长大成人,应该成为开动日本政治的强有力的政党。对此,诸君要改变看法。要将旧时代的非法的共产党之观念从记忆中抹掉。”为此,提出了”成为可爱的共产党”的方针。“打倒天皇制”虽仍保留在纲领之中,已改为由“人民的意志”决定了。
1月中旬,天皇和皇后在设在宫内省大楼的大礼堂里,参加了禁卫府卫上队召开的文艺晚会。
到去年末为止,禁卫府卫士队中退职的人很多。到11月,定员由4000人减为3700人。但是,现员已不足2000人。
文艺晚会是为了慰问天皇,由卫士队组织的。有一百人左右的卫士监(即军官)身穿旧军服染黑的制服参加。天皇被身穿黑”军服”的“军官”们围着,每看完一个节目都鼓掌。特别是听完曾任中尉的一名卫士监讲的滑稽故事时,天皇愉快地笑了。
这时,卫士监中的多数人在想,卫士队将成为日本重整军备的基础。从天皇愉快地观看舞台演出,也联想到近卫联队初建时,明治天皇在吹上御苑观看近卫兵体操表演时的情景。
2月7日,松本带着政府的宪法修改草案前来拜谒天皇。
天皇翻阅了修改草案和修改要点说明,提出两、三个疑问后,满意地点了头。
大日本帝国的终止符
2月11日,是日本的纪元节。
至少战败的第二年即昭和21年,是过了纪元节的,以后就改为建国纪念日了。根据总司令部的命令禁止挂国旗,但在全国各学校,像往常一样进行了庆祝。
2月9日,文部省指示可像往年一样举行纪元节仪式,也可唱《纪元节之歌》。这歌的第一句是“高千穗高耸云间”。但给各学校的指示说,“第三、第四段歌词尚有讨论之余地”,令人感到含混不清。
这一年正是纪元(即从神武天皇即位之纪元前660年算起)2606年。全国各学校举行了纪元节仪式,奉读了明治天皇的教育敕语。但校长和教师对纪元节的意义如何讲解,都感到不知所措,从去年起,学校已经没有历史教科书了。
东京帝国大学正在安田礼堂举行纪元节仪式,南原繁总长面对挤满礼堂的学生们讲演。他说:“今天也许不是2606年,或者说也许不是建国日。但是,我们重视的既不是纪元2606年这件事,也不是神话,而是神话和历史中所包含的意义。几乎所有人类没有不回顾自己的发展路程的。”
两天前(文部省为纪元节发出通知之日)外电说,“天皇的坐骑‘初霜’”在哥伦比亚电影上。与哈尔兹提督共同演出,并登在报纸上。“初霜”是去年被占领军一个尉官带回美国的。
在皇宫的宫中三殿,天皇于9时半身换黄栌染御袍,头戴御立缨,以认真的面孔前往贤所参拜。
纪元节是纪念神武天皇在大和的原宫即位的日子,即纪元元年正月初一。明治以来改用阳历,定为2月11日,这是宫中重大的祭日,若在往年,允许参拜到午后3时半,从总理大臣、文武高官到有爵位的和受优待的都威仪堂堂前来参拜。去年11月,总司令部命令禁止以神道为国教,参拜者已限为皇族和宫内官僚。在天皇亲拜后,要招待参拜者,在宫中举行庆祝宴会。现在,这个宴会也被取消了。
天皇进入贤所叩拜祈祷,他在向皇祖皇灵祈求什么呢?这天是阴天,很凉。门外的侍人也俯伏地面,两手将草薙剑举在后头部。他身上几乎被冻透了。从里边传来天皇读祝词的声音。
天皇走出来,经走廊又去皇灵殿和神殿参拜。之后,在绫绮殿换上天皇服,乘坐在宫中三殿外边路上停放的奔驰轿车。在门旁的卫兵岗楼里,身穿黑制服的贤所卫兵举枪致敬。
到了晚上,天皇又走出吹上御苑的御文库、和早晨一样换上衣冠束带,到南侧的宫中三殿参拜皇灵殿。在纪元节之夜,要举行神乐的仪式。在天皇离去后,神乐要演奏到半夜12时以后。这期间,天皇和皇后回到住处也不能就寝。
停战后,宫中的祭祀和战前一样继续进行(如今祭祀已成为皇室的私事,但仍进行)。天皇从元旦的四方拜起,一年二十四回,直到除夕,到宫中三殿或在宫里自行祭祀。其它的日子由侍从代表天皇,每天清晨到宫中三殿代拜。
宫中的祭祀如此频繁复杂,是起于明治时代。明治新政府实行王政复古,将皇室作为权力和权威的源泉。为了向原来的武将政权“幕府”强调朝廷的政治权威,复活了古律令时代太政大臣、右大臣、左大臣等官制(相当于正副宰相),建成了新的天皇制国家。明治维新是“欧化的时代”,也是“复古的时代”。
明治新政府规定以神道为国家的宗教,在全国废佛毁释(1868年发布神佛分离令,引起神让佛寺之争,使寺院、佛具、经文遭到毁坏)。同时在宫中整顿祭祀,使之复杂化。明确了天皇是全国最高司祭的地位。在宫中也增加了许多大祭、小祭。
说起来,四方拜是宽平2年以前由宇多天皇开始实行,迄今已有一千多年。在春分那一天举行的春季皇灵祭可追溯到更久远一些,从纪元节祭到1月3日的元始祭(天孙降临,天皇在位之元始)、神武天皇祭、祈年祭(祈祷丰收)和每月旬祭,都几乎是明治时代新规定的,或长期中断后又恢复的。
在此次纪元节,天皇向仁科芳雄博士、岩波书店的岩波茂雄总经理等六人授予了文化勋章。此外,向民间七百三十七个社会事业团体下赐了奖励金。这时候,还根据天皇的“指示”向下颁发着勋章。所有这些都是皇室为适应日本成为“新的文明国家、和平国家”而进行的努力。
天皇还在对自己是否被强迫退位,而深为不安。
还是1月份的事情。总司令部对参与军国主义或侵略战争的责任者、旧军人,发下广泛地开除公职的指令。这时,天皇看到藤田侍从长呈上指令的译文说:“很严厉,也很残酷,他们都是为国家工作的呀!这等于是让我退位吧!”
藤田回答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天皇又说,“麦克阿瑟将军是怎么想的,让币原去问问吧?”
藤田回答说,如果让币原首相向麦克阿瑟将军问退位的问题,回答只剩下“是”和“否”了。由我方追问是不高明的。
同时,天皇又问占领何时结束,到那时候日本就将恢复主权了。
这期间前来拜谒天皇的币原说:“美国不会在日本永远实行占领政治,还请忍耐一下”。并且,总司令部已指令币原内阁修改宪法,政府已准备了一个与明治宪法出入不大的修改草案。
对天皇负有战争责任的言论,不仅是联合国,就是国内的共产党也猛烈攻击天皇为“战犯”。此外.在保守派的有识之士中间,也有这样的窃窃私语。近卫在遗书里也说,由于天皇优柔寡断而招来战祸。这已被天皇看过。
天皇显得很苦闷。纪元节前后的一天,藤田为晋谒来到御文库的政务室。天皇沉默片刻,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藤田感到很紧张。天皇说:“坐下吧!”
藤田坐到椅子上。日后他回忆说,天皇前后摇动着身子,平常总是朗朗大声说话,这回却小声他说:“不用说,不应该有战争。我曾想尽办法避开这场战争,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但终于未见效果,仍卷入了战争的漩涡,真是遗憾。”
御文库里虽然通着暖气,但因供给不足,屋里很冷。天皇的桌旁放有小火盆,里边的炭正冒着红火。
“藤田,关于这场战争,最近有人说是因为我要停下来才得以结束这场战争的。他们说,既然如此,为什么在开战前不把它阻止住呢?诚然,这话好像有道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六十九岁的老侍从长在纹丝不动地洗耳恭听。
“谁都知道,我们国家有严肃的宪法,我必须按照宪法的规定行事……根据这个宪法,在国务上有委与权限,即负有责任的各国务大臣。在宪法明定的各国务大臣的责任范围内,是不容许以我的意志随便发话、干涉和掣肘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冬天的夕阳照人,在桌上反射。
“所以,宪法上的责任者提出好的建议,制定的政策,按规定提出,然后由我裁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满意不满意,只能裁可而别无他策。这和专制国家不同,是立宪国家的君主,我没有别的办法呀!”
天皇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谈了三十多分钟,最后还说,“结束战争和开战时的情况是不同的”。在战争派和主和派对立之时,铃木贯太郎首相曾问我倾向哪一方,那时我想,“空袭严重,加上原子弹落下,再勉强打下去,将使皇国灭亡”。
天皇辩解战争责任问题这是第二次。去年9月和木户内大臣曾谈过自己的心里话。
纪元节之后过了两天,在麻布的外相官邸,日本方面和总司令部方面就政府的宪法修改草案召开了联席会。经政府修改的草案,已提交给总司令部。
这一天是个晴天,特别暖和。在院子里放着桌椅,吉田外相和修改宪法的主务大臣松本国务相正在等候。总司令部的惠托尼准将和凯德斯大校带领两名佐官来到这里,惠托尼是民政局长,凯德斯是局次长。
惠托尼入座后开口说。
“最高司令官说,你们前些天提出的宪法修改草案,里面丝毫没有自由和民主主义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让随行的校官向日本方面出席者分发了有二十页厚的文件。
“这是最高司令官认为能满足今天日本各项要求的原则而予以承认的,他命令我交给你们……”
文件上打印有号码,吉田外相等每接到一份,都在收单上签了字。
文件的第一页清清楚楚地打印有英文字。从前言开始,共十一章九十二条,是一部完整的宪法草案。前言中有:“日本之安全和生存委诸热爱和平各国的公正和信义”,第一条说天皇是“日本”的”象征”,其“地位”“基于民意”。往下看,日本没有军队、没有交战权,议会是一院制,土地全部国有化。
日本方面看完草案,各个脸色苍白。惠托尼说:“在联合国,要求将天皇作为战犯审判的压力日益增强。如果接受这部宪法草案,可以认为天皇是安泰的。”同时还补充说:“如果日本政府拒绝这个草案,最高司令官认为也可以自己直接公告给日本国民。”
这一瞬间、从8月15日延续到今天的大日本帝国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