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末,秋意未至,暑气正盛,川东群山苍翠如染。我随同岳池县义工联一行驱车沿蜿蜒山路驶入岳池县金城山下的回龙庵村——今已并入桃花沟村。绿树掩映中,一座典型的川东民居小院静静伫立。阳光穿过枝叶,在小院中洒下斑驳光影,屋顶小青瓦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浮光。101岁的张杰老人坐在木椅上,凝望门外。堂屋墙上,毛主席油画与“抗战老兵民族脊梁”奖状静静悬挂,与苍翠远山对望,仿佛无声诉说着一个世纪的风云变迁。
1924年农历六月初一,张杰出生在岳池县顾县镇回龙庵村。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幸得地主姨婆家资助,他才勉强读完高小。1941年农历二月,作为家中四兄弟的老大,17岁的张杰被拉去当兵。验兵地点在南充,这个细节他记得格外清晰:“个子矮的当步兵,高的去印度当远征军。”命运就这样将一个农家少年推向了历史的前台。
在南充训练一周后,部队开拔至遂宁。在这里,张杰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36集团军47军178师324团警卫营,主要保卫长官的安全。当时的总司令是李家钰。老人回忆时眼神炯炯:“我们军长是遂宁人,叫李家钰。”这句话里藏着一种朴素的地缘认同,也预示着一代名将与他之间即将产生的生命交集。
在达县换上军装的那一刻,每一个细节至今仍烙印在他记忆深处:一支长枪、一床被子、四枚手榴弹、一百发子弹、一把圆撬。这些数字历经八十载岁月仍清晰如昨,仿佛刚刚清点完毕。在达县只停留了一天,第二天就被送上大货车,前往湖北老河口,随后迅速送往河南战场。战事吃紧,一路上根本没有时间训练,班长只能在战场上现场教学如何开枪、装填子弹,就这样被送上了战场。
“第一次参战是在开封。”老人的声音忽然低沉,“日本飞机每天来炸好几次,最少3架,最多八九架。”空中呼啸而下的不仅是炸弹,还有毒气弹。没有防毒面具的战士,只能用打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这种战场上的急智,是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经验。一个班打光了,幸存者立即被编入另一个班继续作战。
最惨烈的记忆来自同村战友杨志成的牺牲。“他在坡上,我在坡下,相隔十来米。”日军飞机俯冲时,张杰迅速趴进弹坑。轰隆巨响后,他被泥土掩埋,“只剩脑壳在外面”。挣扎爬出后,寻找战友的身影,“杨志成被炸得影子都没有了,血肉横飞”。说这话时,老人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又触摸到那些滚烫的泥土。
战场的残酷不仅来自空中。在方城战役中,中日军队最近距离只有二十米。“阵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老人用最简朴的语言描述着最惨烈的画面。这些记忆碎片,拼凑出中原战场的血色图景:开封、洛阳、方城、平顶山、郑州……每个地名背后都是无数生命的博弈。
1944年,国民党军高级将领李家钰——这位被称作“遂宁王”、“李矮子”的一代名将,在豫中会战中任战区后卫总指挥,率部掩护友军撤退。5月,在河南陕县旗杆岭与日军激战中,李家钰身负重伤,壮烈殉国。说到这里,老人沉默良久。战区集团军总司令之死,象征着一个精神的陨落,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转折。此后,张杰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99军92师883团1营1连,继续转战各地,直至1945年日本投降。
抗战胜利的欢欣尚未远去,内战的烽火又起。1948年8月,张杰随99军开赴山西。同年12月28日,在陕西淳化县西关镇,他随部队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彭德怀部。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1军183师548团,并随军入川。
1949年底,新中国成立后,张杰编入刘邓大军参加解放大西南战役。成都解放后,他在达县军分区先后担任给养上士、达县军分区机关司务长。1954年10月转业,安置到岳池县东板乡工作。1962年因“历史问题”回乡务农,担任了6年村长。1971年起参与修建东板乡刘家沟水库,任工地会计近二十年。1990年水库建成,老人归家安居。
作为岳池县目前唯一健在的百岁抗战老兵,张杰的经历具有特殊历史价值。作为川籍抗战老兵的缩影,其经历体现了从国民革命军到解放军的身份转换,是中国历史变迁的缩影;社会对抗战老兵的价值重估,则体现了民族历史观的进步与成熟。
拜访当日,我们的到来让张杰老人格外欣喜。虽因前年摔伤腿脚不便行走,但老人精神状态仍是不错。老伴小他九岁,虽已91岁高龄,仍精神抖擞地忙前忙后,又是端凳又是搬电扇,热情地招呼我们。两位世纪老人相濡以沫的身影,与墙上“抗战老兵民族脊梁”的奖状相映成趣,构成动人画卷。
回想八十多年前,那个被迫离乡的川东少年,如何能预料自己将亲历如此波澜壮阔的历史?又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誉为“民族脊梁”?历史长河冲刷着每个人的命运,但总有一些精神如金砂般沉淀下来,熠熠生辉。
临别时,阳光洒满小院。老人静坐光影中,宛若一座活的纪念碑。他的记忆不仅属于个人,更是一个民族的共同历史。这些记忆提醒着我们:和平曾以何等代价换来,而生命,竟可坚韧如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金城山下炊烟袅袅升起,仿佛还在诉说着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故事。在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的今天,百岁老兵张杰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历史教科书——活着的历史,永远比文字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