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着东京的街道，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碎成无数斑斓的色块。
全红婵站在酒店窗前，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已经凉了。
她盯着手机屏保——那是两年前她在世锦赛夺冠时的照片，笑容灿烂得刺眼。
还差一块。
她对着玻璃呵出一团白雾，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画了个残缺的圆。
床头柜上摊着训练日志，最新一页用红笔圈出的亚运会日期像道未愈的疤。
电梯下行时撞见了那个中年人。
灰夹克，公文包，左肩淋湿的布料颜色更深些。
他盯着楼层按键看了三秒才按下G层，右手无名指有圈明显的戒痕。
您认得我？全红婵突然开口。
镜面轿厢倒映出对方仓皇躲闪的眼神，像条误入浅滩的鱼。
东京奥运会的十米台。
中年人掏口袋的动作有些狼狈，最后摸出颗薄荷糖，我女儿...房间贴满你的海报。
锡纸包装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
电梯在12层停下。
穿恐龙连体睡衣的女孩尖叫着扑过来，辫梢沾着未干的颜料。
中年人下意识张开双臂，却在触碰前蜷起手指——女孩径直掠过他，抱住了后面戴棒球帽的络腮胡男人。
恭喜全满贯呀！恐龙尾巴扫过全红婵的小腿。
轿门关闭的瞬间，她看见中年人弯腰捡起掉落的糖，后颈突出的脊椎骨像未完成的跳水动作。
酒店大堂的咖啡吧正在重播世锦赛。
解说亢奋的声音刺破雨声：...历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选手！全红婵把保温杯拧开又拧紧。
视频里14岁的自己正从跳台跃下，绷直的脚尖切开耀眼的波光。
他们没说错。
灰夹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西装裤脚沾着泥点，墨尔本世锦赛、柏林世界杯、杭州亚运...他掰着手指数到一半突然卡壳，喉咙里滚出几声咳嗽。
泳池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漫上来。
全红婵想起省队更衣室里永远少一只的拖鞋，颁奖台上过于沉重的花束，还有体检单上那个被反复描画的红箭头——骨龄测试：预测身高168cm。
雨更大了。
落地窗外有个穿亮黄色雨衣的小女孩，正踮脚去够自动贩卖机的按钮。
中年人的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散出五颜六色的药盒。
其中一盒滚到她脚边，说明书上印着用于延缓骨骺闭合。
远处传来颁奖礼乐声。
全红婵弯腰时听见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响，像是十年前湛江跳板上那声再来一次的回音。
雨水敲打在自动贩卖机的金属外壳上，发出细密的鼓点声。
全红婵捏着那盒药，指尖在骨骨骺闭合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说明书背面印着使用须知，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藏着最大剂量和生长抑制的字样。
墨尔本的奖牌设计最丑。
中年人突然说。
他蹲在地上捡药盒，后颈的骨节随着动作起伏，但我女儿说，要是能和你一样拿全四大赛金牌，就算镀锡的也愿意。
全红婵把药盒递回去时，瞥见他手腕内侧的医用胶布。
输液针孔在苍白的皮肤上排成省略号，像跳水池边沿的刻度线。
咖啡吧的电视突然爆发出欢呼——慢镜头回放里，14岁的她正以完美角度扎入水面，溅起的银珠定格在空中。
差块奥运金牌。
她松开保温杯，杯底在玻璃茶几上磕出沉闷的响，本来该在巴黎补上。
落地窗外，穿黄雨衣的小女孩终于够到按钮，易拉罐滚出来的声音清脆得像颁奖台上的香槟。
中年人手指一颤，药盒再次洒落。
这次滚出来的还有张照片：扎马尾辫的少女站在跳台边缘，绷紧的背脊弓出青涩的曲线。
全红婵瞳孔微缩——那分明是省队训练馆的露天跳台，铁质扶手第三根横杆上，还留着她当年用指甲油涂的红色五角星。
医生说她最多再长三公分。
中年人用袖口擦拭照片上的雨渍，水痕却晕开了少女的笑脸，骨龄超了两年，下周要去拆生长板固定钉。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混进了咖啡机的蒸汽声里。
大堂吊灯突然晃了一下。
全红婵看见玻璃倒影中的自己：运动服领口露出半截锁骨，那里本该有枚奖牌压出的淡痕。
电视里解说正在复盘经典赛事：……可惜中国跳水女皇因伤退赛，大满贯终究……
您女儿叫什么？她打断自己的倒影。
中年人愣住时，门口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响。
穿黄雨衣的小女孩冲进来，怀里抱着刚买的碳酸饮料，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瓷砖上溅出小小的惊叹号。
中年人突然抓起公文包往消防通道跑去。
全红婵追到后巷时，雨水正冲刷着墙上的涂鸦——褪色的奥运五环旁边，有人用粉笔画了歪歪扭扭的十米跳台。
灰夹克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雨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她弯腰捡起掉落的照片。
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巴黎奥运会跳水选拔赛。
雨幕中传来遥远的广播声，正在播放世锦赛颁奖集锦。
当国歌前奏响起时，全红婵摸到裤袋里硬质的药盒——不知何时被塞进来的，还带着体温。
巷子深处，小女孩的黄色雨衣在灰墙上闪过最后一片亮色。
全红婵想起自己第一次站上十米台的情形。
湛江夏日的阳光把跳板晒得发烫，教练在下面喊：怕就闭眼！可她死死盯着水面，直到视网膜上烙满破碎的金芒。
保温杯不知何时裂了道缝，枸杞水渗进袖口，像道温暖的淤青。
保温杯的裂缝蜿蜒如未完成的轨迹。
全红婵望着照片背面的日期，巴黎奥运选拔赛——本该是她弥补最后缺憾的战场。
巷口的雨帘将霓虹折射成光谱，恍惚间她看见颁奖台上空缺的位置，聚光灯在那里烫出焦黑的洞。
中年人遗落的药盒在掌心发烫。
说明书折痕处有行小字：本品可能引发关节腔积液。
去年冬天，队医用冰袋压着她肿胀的膝盖说过同样的话。
自动贩卖机的荧光映在照片上，少女马尾辫飞扬的弧度如此熟悉——三年前全国锦标赛，那个总偷瞄她起跳动作的瘦高个女孩。
她突然奔向巷口。
雨水灌进运动鞋，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里的跳板上。
转过便利店时，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
灰夹克正把黄雨衣小女孩护在身后，出租车前灯将他佝偻的影子钉在墙上。
公文包散开，各色药瓶滚进积水里，标着德文的骨质疏松注射液漂过全红婵脚边。
乔蕊的转体动作总差15度。
全红婵攥着照片开口，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线滑落，因为右肩韧带在发育期拉伤过。
中年人颤抖的手突然僵住，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苦涩的滋味。
小女孩从雨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赛事手册，内页选手资料栏上，乔蕊的名字旁边画满粉色星星。
咖啡吧的电视突然切到体育新闻。
前跳水运动员全红婵确认缺席巴黎奥运。
播报员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据悉其骨愈合程度已达成年运动员标准……雨声吞没了后半句。
全红婵蹲下身，拾起漂到脚边的注射剂，铝盖上的有效期截止到明年春天——那天本该是女子十米台决赛日。
中年人的咳嗽声像钝器砸在胸口。
他摸出张泛黄的训练计划表，边角处贴着全红婵剪报做的励志墙。
蕊蕊说，要攒够和你一样的茧子。
他摊开掌心，那里有枚被体温焐热的茧，硬度堪比跳台边的防滑颗粒。
远处传来大厦屏幕的奥运宣传片配乐。
全红婵摸到裤袋里那盒延缓骨骺闭合的药，铝塑板上的凸点像微型跳台。
她突然拽下运动服拉链——锁骨下方，术后疤痕蜿蜒如未完成的入水线。
黄雨衣女孩瞪大眼睛，指着她腰间泛青的针灸痕迹：和姐姐一样！医生说这是长大的勋章。
雨停了。
积水倒映出支离破碎的霓虹，全红婵把药盒塞回中年人手中时，摸到他无名指上深刻的戒痕——那里本该有枚婚戒，现在只剩皮肤凹陷的轨迹。
不是所有圆都要画满。
她指向远处东京塔的方向，奥运五环标志正在夜色中亮起，蕊蕊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入水角度。
自动贩卖机叮咚作响。
黄雨衣女孩踮脚取出的热牛奶泛着白雾，全红婵接过时，保温杯裂痕渗出的枸杞水正滴在照片背面。
水渍晕开铅笔字迹，将巴黎洇成一片淡蓝的泳池。
奥运金牌。
全红婵望着杯中晃动的枸杞，水面倒映着大堂吊灯细碎的光，我缺的是奥运金牌。
中年人指尖的薄荷糖突然停住。
他转头看向电视，屏幕上正重播她三年前奥运会的最后一跳——107B向前翻腾三周半屈体，入水时带起的水花如同破碎的银河。
那天蕊蕊发着高烧，他声音沙哑，非要看完你比赛才肯吃药。
全红婵的保温杯突然倾斜，一滴水落在中年人腕间的医用胶布上。
她看见胶布边缘露出淡褐色的药渍，像跳台上经年累月的防滑漆。
咖啡吧的音响突然切换成广告，欢快的女声宣布着某品牌儿童钙片的促销信息。
医生说她的骨骨骺线……中年人话说一半突然弯腰咳嗽，公文包滑落时露出里面印着德文的药瓶。
全红婵帮他捡起的瞬间，瓶身标签的Wachstumsverzögerung（生长延缓）字样刺痛了她的眼睛——和两年前队医藏在抽屉里的那瓶一模一样。
穿黄雨衣的小女孩突然跑到玻璃门前，踮脚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全红婵的呼吸凝滞了——那枚星星的缺角角度，和她当年留在省队跳台扶手上的标记分毫不差。
你女儿，全红婵攥紧药瓶，塑料外壳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变形声，是不是总在周三下午去省队加练？中年人猛地抬头，瞳孔里晃动着电梯轿厢般的金属光泽。
你怎么……
远处传来颁奖礼的铜管乐声。
全红婵指向电视，屏幕里14岁的她正被教练抛向空中，运动服下摆翻起时露出腰间贴着的肌效贴。
那天我偷看到有个女孩在空荡的训练馆，反复练习407C的抱膝动作。
她转动瓶身，德语说明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在复刻谁的轨迹。
自动贩卖机突然吐出罐装可乐。
小女孩欢呼着跑来，黄色雨衣下露出省队训练裤特有的三道杠镶边。
全红婵蹲下身，指腹擦过女孩手肘的茧——那厚度绝不是业余练习能达到的。
蕊蕊的骨龄检测单被我改了数字。
中年人突然抓住全红婵的手腕，她感受到他掌心的颤抖像跳板末端不堪重负的震颤，差0.3厘米就能达标……就像你当年差的那枚金牌。
雨声骤然变大。
全红婵望向玻璃门外，东京塔的奥运五环标志在雨中模糊成色块。
她摸到运动裤口袋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世锦赛门票——本该是送给省队新人的礼物，票根上还沾着泳池消毒水的气味。
有些缺口不必填满。
她掰开中年人僵硬的手指，将药瓶放回他掌心时，金属瓶盖反射的光划过女孩雨衣上的号码布——那是全红婵第一次全国赛的编号。
告诉蕊蕊，她指向自己锁骨下的手术疤痕，真正的缺口会自己长出翅膀。
远处大厦屏幕切换成巴黎奥运倒计时。
黄雨衣女孩突然从兜里掏出枚磨损严重的纪念币——2018年世锦赛的限量款，全红婵当年送给场边最小观众的那枚。
硬币在空中翻转，落下时正面朝上：跳台选手的剪影在雨中闪闪发亮，像永远凝固在最佳入水点的瞬间。
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彻底凉透了，全红婵盯着杯底沉积的果实，那些皱缩的红色颗粒像极了颁奖台上散落的碎金箔。
中年人仍在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把肺叶咳出来。
他的公文包敞开，露出一叠泛黄的训练日记——熟悉的蓝黑墨水字迹，和她锁在湛江老家抽屉里的那本如出一辙。
您女儿差的是墨尔本金牌。
全红婵突然说。
她指尖抚过照片上少女绷直的脚背，那里本该有两道淡褐色的茧痕，就像我差的那块...
电视突然静音了。
咖啡师关掉赛事回放，换上了爵士乐。
萨克斯的呜咽声中，中年人从内袋摸出个绒布盒子。
掀开的刹那，全红婵看到金牌绶带熟悉的湖蓝色——2019光州世锦赛，她因踝关节积液退赛的那届。
金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刻着10mPlatform的字母边缘有些发黑，像是常年被指腹摩挲的痕迹。
蕊蕊偷拿了你的冠军。
中年人喉咙里滚出哽咽，她总说要是能替你疼就好了...公文包里滑出张X光片，少女的腕骨影像上布满云翳般的阴影。
全红婵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骨龄检测时，医生指着片子上闭合的骨骨骺线叹息：早两年停用生长抑制剂的话...
穿黄雨衣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凑过来，雨衣帽檐滴落的水珠在金牌上弹跳。
她突然掀开衣袖，肘窝附近的皮肤上纹着串微小的数字：107B——全红婵奥运夺冠动作的编号。
姐姐你看，女孩转动胳膊时露出腋下淡褐色的疤痕，我现在能做转体三周半了。
消毒水气味突然漫上来。
全红婵想起巴黎选拔赛前夜，主治医师将镇痛针剂推入她腰椎时的警告：再跳一次，你这辈子都别想...自动贩卖机的荧光照亮中年人凹陷的眼下，那里有和她教练相同的青灰色——那是常年熬夜看训练录像的印记。
不是缺憾。
全红婵将金牌放回绒布盒，金属与丝绒摩擦的声音像极了跳板震颤的余韵，是腾空时的风。
她指向照片上少女扬起的马尾辫，发丝定格的角度正是407C动作的最佳入水点。
电视突然恢复音量，解说正在分析某位新星的折刀式入水，全红婵听见自己和蕊蕊的混合式水花声。
中年人颤抖着拆开药盒锡纸，薄荷糖滚落在全红婵掌心。
她尝到熟悉的凉意——省队医务室常备的那种，用来缓解高台训练后的耳鸣。
黄雨衣女孩突然踮脚，将易拉罐拉环套在全红婵无名指上，金属边缘的锯齿硌着皮肤，像跳台防滑垫的颗粒。
他们说大满贯要集齐四种蓝。
女孩掰着手指数，世锦赛的湖蓝，世界杯的钴蓝，亚运会的天蓝...她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救护车鸣笛切断。
全红婵看见中年人匆忙塞回的药盒上，德文副作用栏里Tinnitus（耳鸣）一词被红笔重重圈起。
雨幕再次笼罩街道。
全红婵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看着父女俩的身影在积水里摇晃。
中年人回头时，她举起保温杯做了个碰杯的动作——枸杞在水面浮沉，像极了颁奖礼上没能开启的香槟气泡。
女孩突然挣脱父亲的手跑回来，黄色雨衣在霓虹中灼灼发亮。
姐姐缺的蓝色在这里。
她往全红婵掌心塞了枚奥运纪念徽章，五环中的蓝色区块已经被摸得发白，蕊蕊姐说，这是跳水池最深处的颜色。
全红婵攥紧徽章，金属边缘陷入掌心肌肤。
远处大厦屏幕切换成巴黎奥运的官方海报，十米跳台的剪影在夜雨中微微颤动。
她忽然明白那张照片为何令人窒息——少女马尾辫扬起的弧度，正是自己当年因骨痛而失误的207B。
保温杯终于彻底裂开，枸杞水渗进指缝，在大理石地面汇成小小的、未完成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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